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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海南·书房 《金色河流》:“每个人都是一条浑浊深潜的河流”

  鲁敏选取改革开放后民企蓬勃发展背景下的第一代小老板为主人公,以穆有衡(有总)最后两年的晚境作为回望与观测点。他当兵时结交的兄弟何吉祥因帮他而意外死亡,临终前将在南方闯荡挣下的全部身家一手交托,以抚养其尚未出世的骨肉,却被他挪作“第一桶金”就此发迹,亦导致缠绕终生的罪与罚。不打不相识的特稿记者谢老师长年潜伏有总身畔,意欲破解他的财富密码,最终却成了有总的知己与亲人,在不断推倒重来的红皮笔记本里,有意无意中记录下有总沙里淘金的斑驳来路。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老儿子穆沧、痴迷昆曲酸腐无为的逆子王桑、身世不幸野蛮生长的干女儿河山,均是有总扶不起又丢不下的铁血柔肠与恩亲离合。

  鲁敏以近40万字的篇幅,借助一个家族40年的沧海桑田书写壮美的物质创造与接力流传,折射出从传统走向开放和现代的东方财富观与代际心灵史。

  每次到筑枫雅居这边所幸次数也不多王桑都让自己坐在朝向阳台的位置。如此,便不用面向紫水晶隔断与阿难造像,亦不必直视穆某人。对这三者,也不是说有多么排斥。能看别的,总是强多了。

  窗外固然也是寒碜,枝条空寂,天色阴垂,可看得久了,就成了一张素净大幕,影影绰绰中似有江湖铿锵之声。想到临川四梦里“侠也”的《紫钗记》,至今还没捞到听上半出一出的。下次要问问老木良,他们昆剧团有可能重排吗,说是存下来只有《折柳阳关》一折了,其中〔寄生草〕〔解三酲〕两支曲牌,浓情华丽,最能扯动天下伤情。胡乱想着这些,下反倒坐得住了。

  这整个中午,与穆某人的谈话如果这种并无信息交换,单方面重复性的语言喷射也能算作一种谈话已进行了四十分钟,手机上红灯一直在闪。

  趁着穆某终于含起吸管来喝茶的空儿,翻动微信处理了一通。都是凹九空间那边的事,无非是增加一面布展挂墙,三天半的展期延到四天半,册页上漏掉了艺术家个人二维码,无可无不可的,但当事人总是讲究得要命、纠结得要命。不想让穆某听到这些往来,免得又被他抓住不放尽情嘲笑。

  对这位父亲,人们所声声尊称的有总,王桑心里只唤他作穆某、穆某人。穆某今天到底要谈什么,他无所谓。只需面呈思虑之色,实则双耳关闭,肚腹里自我翻翻筋斗罢了。这是他的一贯策略。也可谓是,父子之交淡如寡水。

  表面上的矛盾,是王桑五年前突然离开机关,偏离远大仕途,去到凹九空间,苦哈哈地做起那些毫无用处的艺术展览,这是穆某打死也想不通的“惊天之变”,至今愤怒异常,随时会借个话头,用他那粗野的调子训话。切,哪里就轮到你淡泊名利了,淡够了没?泊够了没?每到年底,看到官方一拨拨地发布“最新”,就让谢老师约他上门,当着他面指点一番所谓的机密内幕,那意思是“上头都有人”,然后百爪挠心地长吁短叹,好一番地软语哀告。二子,别跟那些吊儿郎当的艺术家鬼混了,你老子能递上话儿的,起码钱能说话,咱回正道行不行,好歹的,给穆家翻上官牌子

  有时讲他上过的国学大师班,讲才子从政,这是自古以来的大理儿,什么王维白居易,什么苏门父子三口,什么司马光范仲淹,什么欧阳修王安石,二子啊,看哪个不比你有才,不比你清高,可哪个不是格格正正做到大官?你不是号称崇拜王阳明嘛,人家那更是文功武治,凭打仗都能封上爵位的!

  王桑只一声不吭。老家伙凑近、细看,终于翻脸,瞧瞧你这吊死鬼的丧气样,就活该扶不上墙,活该屁事也干不成。就你那啥凹九还是凹十的,每天能有九个人十个人去吗。该!你这脸,比你的展览还难看呢。都不如你哥穆沧呢,人家就是睡着了都笑嘻嘻的。

  是啊,也不知道别人怎么都能够把表情收拾得挺有样子的。进到大国企的同学,面上总是精进、昂扬,外加一点竞争性的机警。有两个在互联网公司,眉宇间密布危机感,可危机中又具有先进性,像远远走在人类与时代前面。做媒体的也是,像谢老师,离开报社二十年了,还是那样一种什么都是机密但他什么都知道的神气。而在凹九空间,来来往往的艺术男女们,也自有一套比赛着不靠谱的复杂派头。更不要讲以前在机关大楼里的同事们,也统统是笃笃定定的自洽模样。

  独是他王桑,总飘飘忽忽,落不了地,找不到自个儿的脸病根在哪里呢,不正是拜穆某所赐吗,也懒得跟他去从头掰扯了。

  “你今天,不交个底,就别出这个门。”穆某用吸管吱溜吸茶水,吸猛了,溢出许多,试图用下唇拢住,未遂。这使他本就含着舌头的狠话,其效果又减了十之七八。穆某这残损模样,让王桑稍有点惊异,想到他以前那直扎耳朵的疾风骤雨王桑挪转身子,把脸对着穆某一点,看着茶水顺着他脖子往下走,有半片茶叶,正沾在左边那颗老而黄的虎牙上。淡淡的同情一下消失了,王桑放弃了递去纸巾的想法。

  虎牙丑陋。他也有过一对,工作后攒下头三个月工资,数目一够就跑口腔医院给拔了,为此还戴了一年半的牙套。那时成年男人整牙的极少,他被戏谑的喝彩包围了两年有余,终得以在面貌上与穆某稍做分割。有次穆某训话时自豪地提到柿子与柿饼,他随后硬生生戒掉这个偏好。只可惜头顶所遗传下的两个旋儿没法弄,还有胡子的形状,只要长出来,便跟胡子拉碴的穆某酷肖,所以王桑向来对胡子视若蛮异,绝不许它们在脸上冒茬。有次重感冒连躺三天,起床猛然看到镜子里一个活脱脱的穆某,差点让他把刚吞下的药都反胃出来。

  “我们丁克。刚结婚就讲了,讲八年了。就这会儿,也都说四次了。”王桑平静地,音调绝无起伏。这样的效果最好,气人的效果。

  “讲了,就是天?(含起吸管)皇帝佬儿(吸管跑偏,重试)还能上吊寻死呢。要什么条件?(右手去够纸巾,未遂)讲!”

  哈,瞧瞧老家伙,都这样了,还这么的穆有衡 :所有的事都是生意,而这世上就没有他谈不成的生意。谁说人人都没信仰,他就有:生意。他终身信仰并践行这个,能把儿子也算计在内。

  鲁敏,1970年代生于江苏,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代表作《六人晚餐》《奔月》《虚构家族》《墙上的父亲》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等多国语言。《六人晚餐》等多种作品被改编为影视作品。江苏省作协。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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