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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熊欢谈女性健身:不与你的身体为敌

女性对健身的痴迷和疯狂背后是某种焦虑吗?

从马甲线到“漫画腰”,从“天鹅颈”到直角肩,面对铺天盖地的健身模版,普通女性又该如何自处?

在近日出版的《凡身之造:中国女性健身叙事》一书中,华南师范大学体育科学学院教授熊欢与她的研究团队通过对12位女性健身爱好者的口述故事研究,试图打破女性健身是“被规训”还是“被赋权”的二元叙事。“她们在健身运动中可能乐观地接受着规训,也可能在压迫中获得自我解放与救赎。”熊欢说。

「口述」

我是熊欢,目前是华南师范大学体育科学学院的博士生导师和教授,一直从事性别研究和体育社会学研究。

在我的新书《凡身之造:中国女性健身叙事》里,我关注到女性健身背后的社会文化、身体叙事、还有一些关于身体和美的话语霸权的问题。书里面我讲到了12位女性的故事,她们是从近百个采访案例中摘取出的故事,她们中有经历过“暴食-催吐”的肥胖者、留学海外的大学生、离异的中年女性、进城的“打工妹”、备孕的高龄女性等。她们的故事为我们呈现出了性别、身体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

《凡身之造:中国女性健身叙事》熊欢 等 著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21-06

熊欢 作者供图

我对体育的兴趣很早就开始了。我从小在体育学院长大,那个时代没有学习压力,每天都在田径场、体操房、乒乓球馆疯玩。我父亲是做体育历史研究的,我母亲是体育老师,所以从小我对体育就有感性认识和运动经验。

我先后在复旦和英国德蒙福特大学学习社会学,在这个过程中接触到运动女性主义——用女性主义的视角和立场去审视、改变体育制度中性别不平等——解放妇女、赋权女性,我深受触动。

对我有启蒙意义的著作有Ann Hall的“Feminism and Sporting Bodies”,Hargreaves 的 “Sporting Female”,Susan Birrell的 “Women, Sport and Culture”, 以及我的导师凡红教授的 Footbinding, Feminism and Freedom 等等。我在英国读书期间,凡红教授、董进霞教授、Susan Brownnell有关中国女子体育的研究对我启发也很大。她们主要是关注中国女子竞技运动和身体解放的问题,但我身边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是大众健身者,不是专业的竞技运动员,所以我想梳理一下中国大众女性在体育系统里面是怎样的位置和角色,又经历了怎样的变迁。因此,大众健身成为了我的切入口。

肥胖背后的公共治理责任

1996年版《Feminism and Sporting Bodies 》书封,人体运动出版社

书名《凡身之造》是我和学生们讨论后想出来的题目。“凡身”有两个内涵,一个如很多读者所理解的,我们讲的是“平凡”人的故事;另一个涵义就是强调身体的“肉身性”,这有些佛教的意味,也是我们在正本书中想强调的健身过程的具身性——不管是承载我们所有的社会关系也好,承载我们的意义符号系统也好,都要通过鲜活的身体才能发现自我。

具身经验是和社会互动相关的。在这个行动的过程中,你身体的反应是什么?最深的经验是什么?你对这个事情的认知是什么?不同人的认知由他的社会观、社会处境决定。所以如果主体经验不一样,你赋予它的意义就不一样。

《凡身之造》第一个故事是个24岁女孩儿自述,小时候医生误诊给她注射了激素药物,使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胖。不仅身体机能下降,还承受着来自周围同龄人的歧视和冷漠。后来通过各种节食手段和减肥药,高中毕业时她从青春期的体重巅峰240斤瘦到了140斤,尽管这让她长痘、头晕、皮肤松弛,但找回的一部分自信掩盖了身体受害的事实。

进入大学后,因为饮食不克制她复胖了,来自暗恋男生直白的嘲讽,不健康减肥方式导致的昏迷,让她开始去探索健身减肥的道路。然而当健身有了明显成效,她又陷入节食—暴食—催吐的怪圈。这使她的白细胞数量低于常人,并患上了慢性胃炎和幽门水肿,脱发、牙齿松动也随之而来。

直到她母亲发现了催吐的事情,母亲的倾听与陪伴让她重新拾起荒废的运动习惯,并且从减肥文化的洗脑和苛责中跳脱出来,学会爱自己的身体并与之和平相处。

在日常生活中,许多女性都担心肥胖,甚至会将肥胖的身材与不自律、懒惰等性格品质联系起来。实际上,肥胖不仅是个人问题,它的产生有不同的原因。单纯把肥胖归罪于个体的不自律,就掩盖了公共治理的责任。

从社会整体的角度来看,它之所以能成为一种大众话题,和社会生活的变化有很大关系。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学者也认为,肥胖问题反映了社会分层,社会公共资源的不均衡。

《瘦身男女》剧照

压力过大,工作量过大,生活不规律,这些都可以造成肥胖。所以肥胖是一个现代病、城市病,它的社会影响也是巨大的。肥胖会增加公共医疗、公共健康的支出压力,这在西方尤为明显。他们想减少这些医疗的压力,那就要倡导一种健康的社会生活方式。怎么去倡导呢?他们需要提供健康公共服务,或是引导。

以英国为例,它有一个政策引导,就是在超市的收银处不允许摆糖果类的食品。在超市,经常可以看到人们在结账的时候会顺手抓起一袋糖果,这些都是非必要性的食物,如果让大家都看不到糖果,而且糖果不是那么容易就拿到的话,人们就不会购买,通过这种方式可以防止对甜食的过度摄入。

我们也可以采取公共政策和规定去对人们的健康行为进行引导。比如说要鼓励绿色出行的话,可能就需要更多的交通辅助设施,为绿色出行提供便利;对一些垃圾食品、油炸食品,因为市场经济不可能禁止它,那能否通过税收的调节,让我们在这些垃圾食品,甜食上的支出提高,那人们可能就不选择这些食品了;把那些天然食品、粗粮,现在虚高的价格降下来。诸如此类,都是公共政策引导健康生活方式的手段。

为什么在美国和英国都会有这样的情况,胖子更多的是在底层阶层,身材好的fit的人在精英阶层。垃圾食品最便宜,穷人就只能吃得起这些东西,付不起去健身房的钱,更没有这种意识。所以有时候身体也是社会阶层的外化。我们可以通过提高有害生活习惯的成本来平衡一种正常生活方式。

很多肥胖是因为压力,现代人工作生活压力太大,996加班等等,能不能在法律层面保障人们的休息、休闲权力,杜绝加班,保证一个良好的生活规律?有些人压力大,会从食物中去寻求慰藉,公共平台是否能有一些正向的引导,尤其是自媒体领域。我有一段时间关注过吃播,作为一个观众,看到别人吃,似乎感觉像自己吃了一样,但是之后你会想他真的能吃那么多吗?是在浪费食物还是在享受食物?其实这些都是负面引导。为了吸引流量,一些人是假吃然后催吐,他在镜头前面是一种光鲜的、怎么吃都吃不胖的形象,实际上是一种表演,也是对大众的误导。

所以我们说肥胖的治理,它并不只依靠个人的自觉,而是整个社会系统应该共同完成的健康目标,形成系统的治理方案。

倪妮打篮球

“健康是一个过程”

对于现代社会来说,健康不仅仅是一种状态或者结果,还是一个过程。健康的个体是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权利并具有能力实现自己的健康权利,是行为主动的,身体、心理、精神全 方位状态良好的人。也就是说有主体性健康需求,有自我健康权利意识,而且有这种能力去实现自己的人体健康的过程。所以现在我们的公共部门、社区、卫生机构,甚至一些单位,其实都有责任去维护公民的健康。单位为了维护人力资本,也有一定的义务去为员工提供良好的健康服务产品。这产品不仅是指东西,可能是服务,是指导,甚至是组织去推动大家产生关注健康的意识,然后行动起来维护健康,就是一个综合体系。

书里另一个例子,S,她在接受采访当时是34岁,第一次访谈S时,她刚开始学习拳击。尽管在丈夫和网络上对“维密”模特式审美的宣传影响下,她起初也认为这是种既有力量又有效的塑形方式。但渐渐的,拳击的竞技特点和激烈的节奏给她带来了身体上的负担。女同事对S的身材太过男性化的评价,也让她感到困惑。改练瑜伽后,S的体型与自己理想的女性气质更为接近,整个人的精神也越发柔和,找到了平衡的运动心态,也很少焦虑了。

她发现,只有自己真正喜欢,才能认真地去对待这项运动。这个例子就很符合我们所说的具身体验。可以看出女性的健身方式选择受社会性别观念与其自身性别认同的支配,但我们不能只关注这一点,还是要回归运动本身,尊重女性选择和参与健身运动的“主体性”,鼓励女性在运动中关注自我的感受。只有这样,女性才有可能摆脱外界的评判,在运动中实现自我赋能。

外在的力量对我们女性身体的规训和塑造形式,花样是越来越多的,比如说现在讲的直角肩、天鹅颈。前段时间女明星杨幂在微博上发了一张漫画腰的照片,因此被批评助长身材焦虑。我认为,媒体作为一种文化机构,应该担负起传播多元、包容性文化的责任,而不是将单一的审美观强加于大众。现在的一些传媒机构也意识到这样的问题,也进行了一些调整去回应大众对这些问题的反思,例如有些品牌会找大码模特来代言。只有在大众媒体,人们能常常看到多样态的身体,且他们都是积极的、健康的、美的,我们对身材的或外形的标准才不会是单一的。

《我的ID是江南美人》剧照

大众明星是一种文化产品,他们的外表、形象,甚至行为都是被塑造的,他们有自己的化妆师、营养师、减肥师、健康师等等,这些部门都是在对其身体进行塑形。我们本来是在消费这个“产品”,可有些人如果偏要变成那样的“产品”,那就会很痛苦。这也是为什么前段时间杨幂发布“漫画腰”的照片遭到了部分人的批评和抵制。这就和我们看小说、电影一样,小说、电影都很美好,但是我们知道不是真的,也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只有取悦自己,才能在健身中祛除被规训的感觉

传统的白瘦幼的审美观还是会持续一段时间,不过现在也有一些新的多元的身体审美产生,也是全球化背景下的一个产物。现在要看起来sexy,要有胸,要有臀,也要有曲线。这也是受到西方对女性审美的要求。实际上也陷入到另外一种对女性身体的规训。

帕梅拉

其实社会规训不仅是对身体的规训,还是对各种行为方式的规训,它都是由外向内化,也就是我们说的社会化的过程。当你预备归顺或内化了那个标准,就会自然而然地按照那个标准去做,也就是你的一个身体倾向。所以你会形成自己的审美观。那女性先要能取悦自己,如果你觉得健身、化妆、打扮对你来说有一种正向的意义,那你就去做,而不仅仅是为了迎合某种潮流或者别人的眼光。

好多人选择健身也是跟风,看到这个流行然后就去做。但我们应该提倡在运动过程中要去体现自己的主体性,就是参与性、你自己身体的掌控度、选择权,不要别人拉着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定要找到让你觉得最舒服愉悦的方式,然后才能持续,才能形成自我与身体的关系。要不然你永远存在抵抗,永远会有被规训的感受。

《BJ单身日记》剧照

我书里还有一个孕期也坚持运动的例子——简。她之前就有运动的习惯,还跑马拉松,但怀孕之后,社会对孕妇在运动上的规范,让她产生了一些心理矛盾。过了孕前期,她还尝试去跑步,但是有一次就肚子痛了,她的家人非常紧张,禁止她运动。但是不运动的时候她也觉得很难受,觉得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能做主。最后她更改了自己的运动方式,选择慢跑、散步、较轻的力量训练。

健康的生活应该是多样化的,身处不同情境下的人都可以选择适合自己的健身方式。现在的健身项目非常多,也是资本运作的一个结果。为了摆脱资本对身体的操控,我们提倡的是要赋能女性,也就是说赋予女性更多的健身的自我能力,让女性更加的了解自己的身体,能够正确的维护和使用身体,掌握正确健身知识,这样就不会听从那些乱七八糟的诱惑。

正如前面所说的“具身体验”正是唤醒女性主体意识的有效途径。身体上的感知会激发她们的反身性思考,这是通过其他的非身体活动难以获得的——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位受访者清风,和我年龄相当,她是离异后开始健身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在健身后成了生活中的“大力士”,对身体准确的判断和掌控使她感到,即使一个人生活,也能够应付一切困难,而不再“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这不仅意味着身体机能的强健,也是女性独立性与自信心的提升。

就像生活本身无法用二元思维去定义一样,我们对女性健身的诠释也无法用简单的“天生与养成”、“压迫与赋权”、“规训与挑战”进行二元划分。只有在运动中了解身体、感受身体、使用身体,享受健身的过程而不是绝对的结果,我们才有可能摆脱社会观念与商业资本的操控,实现真正的主体性。

我希望女性们都可以真正的享受健身,因为它既是生活本身,也是创造生活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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